“前列腺”黯然隐退 短篇小说 闻喜 杨俊

钱列贤今年58岁，是县里一所普通高中的老教师。工作三十多年来，除了“钱老师”这个称呼外，学校领导和同事对他的称呼发生过几次大的变化，比如从“小钱”到“老钱”，再比如近几年又被戏称为“前列腺”。

由“小钱”到“老钱”的称谓当然和年龄增长有关系，而钱老师被称为“前列腺”大概有两个来历，一则因他的姓名发音与“前列腺”太近似了，二则他近几年无论在岗坐班还是开会搞活动时，上厕所的次数明显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尤其被派监考时，这种生理现象更凸显出来。因而钱老师被背后私下里称呼为“前列腺”了。

钱老师所在高中以管理严苛而闻名。除了领导，每一位教师——无论男女老中青，排课监考等节次很公平，几乎一节次都不能少。三十多年来老钱在学校就是老黄牛般地存在，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几乎“白加黑”“5+2”地耕耘在教坛；既没有什么突出的教学业绩，也没有犯过什么纪律条例的错误乃至大的失误。主要是那些年每个学校都自由招生，他们学校学生差老师干着也没劲，整体成绩不佳。等到近几年招生政策变化，由市教育局按分数和考生志愿划拨学生，学校招进来部分好学生时，老钱老了，不被安排在“筷子中间拔旗杆”的重点班了。领导、同事包括老钱自己也认为，剩下的就是熬退休了。

可是任何人包括老钱自己都没意料到，这三两年人生命运的“糟”和“遇”，会让他将退未退前在自己一生钟爱的教书育人职场黯然隐退！

三年前冬至前后的一天大早，班上女同事的母亲突发疾病，女同事打电话给年级主任请假，但没打通，就打给了同科组尊长级别的老钱，让他帮忙告知年级部安排一下自己的课。老钱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并再三强调为母亲看病要紧。可谁知那天他的老伴也正头疼感冒发烧吃药。等老钱把老伴安排妥当到班上后，女同事代班的课马上快到点了，他未及多想毫不犹豫地先进班上课。自从全校实行同科组教师天对天同教案同课头后，整个教学如流水线上高效的机器一样运转，同科组老师不存在临时无法替代课的问题。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谁知那天校长随机推门听课，发现老钱为年轻女教师替代课，问及年级部竟也不知晓，校长大人大为光火。后来虽查清事情原委属特殊情况，但还是给了老钱一个全校下文通报批评的处分。事后那位女老师再三表示歉意，并提了一箱牛奶和一大塑料袋水果到老钱家里表达谢意并致歉，但老钱顺便就将礼品拎到医院住院部女老师妈的病房了。

这些年中小学教师补课挣外块是人所共知的，尤其是数学、英语、物化生等学科。作为数学教师的老钱，50岁以前也给学生补过课，但都是同学亲戚朋友的孩子，一般也是恳求多了挨不过面子才补的，且都比其他老师收费低，有的甚至没收费。但自从50岁身体出现状况后，老钱能介绍给其他老师，自己是坚决不再补课挣钱了，有同事笑说老钱“躺平了”，他故作严肃地说：“没躺平呀，这不一直在岗位上好好工作呢嘛！”顿一顿他又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啊！”

2023年国庆节前夕，学校开大会年级部开小会，再三强调10月15日国家层面将文化课补课列入违法行为，意思很明显：正补课的老师在国庆期间赶快准备结束清底，10月15日后需要戛然而止。这样的会当然引不起老钱的重视，他早已因身体状况“洗手不干”了。

11月中旬的一天，老钱到邻村看望80多岁卧病在床的姑姑，正好小表弟在母亲屋里守着。当着姑姑的面，小表弟一直说他的儿子正上高二，数学太差，看表兄是否能为儿子补补课。老钱明确说如今补课成犯法行为了，多多鼓励孩子好好学为要。小表弟听后不无讥讽地说：“哥呀，你真是教了三十多年书教傻啦，给自家孩子补补课犯哪门子法啊！”姑姑在病床上也劝老钱为小孙子补补课，并说该咋掏补课费呢一分钱不会少啊。老钱一听到“补课费”三字就好像被蛰了一下似的，身体一激灵，额头渗出细汗来了，赶忙说：“可不能收什么补课费呀，那样性质就变啦！”临出门，小表弟还是请求他给儿子补上几次课，老钱依旧不置可否。回到家的当晚，病中的姑姑又给老钱打来电话，几乎哀求说看她的老面就给小孙子补几次课吧——通话过程中，小时候姑姑对自己千般疼万般好的场景不断浮现在老钱眼前——他含泪答应了姑姑的哀求。

之后的三个周末，老钱为姑姑家的小孙子补了五次课。当然是孩子带上课本或试卷来他县城小区三楼的家里。之后他也真的不敢收小表弟转账的1000元钱补课费。没办法，小表弟趁冬至到来请老钱和表嫂在县城大酒店吃顿饭了事。

冬至后第三天周一刚上班老钱坐下不久，学校纪检组长打电话叫老钱去一下。等他进入纪检组办公室时，里面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其中一位手插裤兜挺立茶几后俨然领导，另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小年轻拎个公文包腰稍弯站在侧面。县里派驻学校的年轻纪检组长向老钱介绍说，他们二位是县纪检委派来的，调查一下你违法补课的问题。老钱一听头“嗡”地就晕眩起来，每天定时定量的降压药这大早还没吃呢，想是血压蹿高上来了。他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椅背。校纪检组长示意老钱坐在茶几前的椅子上，同时两位调查人员也开始坐在沙发上面对老钱准备发问和记录。

领导模样的年轻人发问：“有人举报你最近给学生补课，我们来调查落实一下，请你配合！”拎公文包的年轻干部已掏出精致的笔记本开始记录。此时老钱额头的细汗已经出来了。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我没有补课收费呀？”“我没说你收费，先问你是否给学生补课了呢？”“领导”咄咄逼人。老钱这时才反应过来，也开始有点冷静下来，心想如今“朝阳群众”遍布社会每个角落，监控设备铺天盖地，不承认事实是绝对过不了关的，就说：“是有补课，但是给我小表弟孩子补了几节，并没有收费呀，这也犯法吗？”“收没收费犯不犯法，这还有待于我们进一步调查做结论。现在请你把我们带来的调查情况表填一下。”“领导”说着，示意记录者将已准备好的调查表递给了老钱。老钱坐在椅子上弯腰将头低过两个膝盖，拿起校纪检组长递过来的笔开始在茶几上像备课一样极认真地填起表来……

事后老钱还能想起那张调查表设计得可真细啊，如补课学生姓名，本人与他什么关系，补课的详细内容，一共补了几节课分别是什么时间段，收费标准以及共收了多少钱，用怎样的形式（现款或网银）收费等，他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把那表填写完。之后两位调查人员向校纪检组长打招呼告辞走了，校纪检组长转回身拍着老钱的肩膀说：“钱老师，不要有心理负担，如今是只要有人举报，人家必调查，这是例行公事。只要你没有补课收费，应该没事的。”老钱至今都想不起来他那天怎样从校纪检办公室出来的。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老钱因补课而被处理的文件下来了：因不能落实收费记录，由县教育局按违规处理，通报全县教育系统，以示警告，并记入工作履历档案。文件已形成下发，老钱有口莫辩，悲哀至极。这件事给他造成了很大刺激，此后他尿频尿急的毛病似乎更厉害了。从此除了上课上自习年级内部考试外，学校承接的省市国考等，一般都不再派老钱进考场监考了，而只做一些有相对自由度的外围工作，如后勤、监控、外监、考务等。

但没想到新年之初全省统一的高二学业会考，老钱只做个外监，还是不可避免地出“大事”了！

会考结束几天后，县教育局纪检人员陪同市纪检委调查员到学校直接找到老钱，叫至学校办公室劈面就问：“如今有学生举报你。我们来调查。你想想在刚刚过去的高二会考中，你有什么违规违法现象？”老钱被问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咋想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呀，该传达讯息传达，该陪学生上厕所上厕所呀！本来都是考一个半小时，最多两个小时，他知道楼道里有监控，因而始终没敢自由行动，即使有两门憋尿忍着也没敢私自上厕所呀！“对啦，问题正出在上厕所！你好好想想！”老钱仔细想了想，期间他就陪着考生去过两次厕所，一次是他和一位考务男教师陪着男考生去的，他俩都随着考生走进厕所，等考生小便完后他们一起陪着出来并送回考场。第二次他与一位女考务教师陪考生去厕所，女教师在男厕所门前站住了，老钱陪着男生进了厕所，男生进厕所后蹲坑，已经憋尿很长时间的老钱在大便坑对面的小便池撒了一泡尿。莫不就因这个出问题了？等老钱说出来时，调查人员接话说：“正在这里！人家就是举报你在他蹲坑时没有盯着，反而转过脸来自己撒尿，脱离了监控视线。”老钱一听，大叫其苦，大喊“离谱”“荒唐”！但调查人员表示，他们也必须履行职责，只要有人举报，他们是必查啊。

这个陪考生上厕所自己撒尿事件，最后给老钱定了个轻微违法，判行政记过处分，记入工作档案。老钱知道这样的结果后，精神几乎彻底崩溃，直接眩晕过去了！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身体才缓过来。

出院几天后，老钱以“前列腺”问题已严重影响工作为由向学校递交申请，悄悄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神情黯然地退出了他一生钟爱的教书育人职场。

来源：作家新干线公众号